傅拥军:我选择做一个长期影像调查者2023年04月 作者:傅拥军 来源:中国记者 责任编辑:前进者
简介:
10年前,面对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国内外开始出现媒体摄影部解散,摄影记者转岗或出走现象,业内已有“新闻摄影已死”的忧叹。10年后,技术重塑了传播环境,移动互联网深度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新闻摄影在 ... 内容:
10年前,面对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国内外开始出现媒体摄影部解散,摄影记者转岗或出走现象,业内已有“新闻摄影已死”的忧叹。10年后,技术重塑了传播环境,移动互联网深度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新闻摄影在数字技术应用的赋能下发展出新特征、新走向。 一 新的特征与挑战 (一)多主体生产 全媒体时代,普通民众成为新闻摄影重要的内容生产者。在突发新闻事件中,当地群众能够在第一时间记录现场情况,通过社交媒体平台予以传播;个人日常在公共平台发布的照片,也可能成为新闻报道选题来源;新闻媒体还可就某话题面向大众征集照片,以内容共创的方式完成专题影像报道和传播。 (二)多技术应用 照相机不再是获取新闻照片的唯一选择,智能手机以其操作简单、轻巧便携、成像好等优势成为重要的拍摄工具,无人机航拍常用于新闻报道中,展现区域全貌,发掘特殊的观看视野;未来的摄影与VR、AI等新技术结合,有望在新闻摄影照片的拍摄和呈现上进一步扩展边界。 (三)多形式呈现 智能手机的广泛应用让新闻摄影的呈现形式也发生了改变,照片选择、版面编排设计符合手机小屏观看的视觉习惯,体量相对轻巧,根据不同平台做相应调整,竖幅图片比横幅图片更受欢迎,图片说明更精简,有的将文本信息与照片相结合,设计成海报进行传播。视频、声音、AR、H5等多媒体手段的应用,让报道的方式更加丰富多样。碎片化的传播环境中,新闻摄影照片既有“短平快”,也有“小而精”,与智能手机使用特性密切相关。 (四)多视角表达 新闻摄影既追求“决定性瞬间”,也可通过聚焦特定角度,从侧面报道事实。在追求单张视觉吸引力的同时,部分新闻摄影作品尝试组合报道,聚焦个体、细节等来反映事物全貌。有的则巧用隐喻符号、策划专题、创新表达形式来构建记忆点,在准确传达信息的基础上,探索图像的艺术性和思想性。 (五)多节点传播 新闻摄影作品曾以报刊为重要载体。如今依托于信息技术发展,通过多平台、多传播主体实现新闻摄影照片的多次传播,颠覆了既往的传受关系。受众的态度可直接通过评论反馈至传播者,而每个受众又是一个新的传播者,能与其他受众进行互动,通过社交媒体进行新一轮的传播。各平台的定位和服务模式各有所不同,新闻摄影照片的传播语态也会相应发生改变,其中又有多个其他媒体账号对内容进行二次转载。在整个互联网场域中,新闻摄影照片的受众海量,优质内容或可实现快速传播。 总的来说,新闻摄影发展的新特征与传播环境演变紧密相关。目前,新闻摄影在保留传统的真实性、新闻性、纪实性等特性的基础上,对时效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既是社会现实所需,也是在复杂舆论环境中的应对之策,即抢先占据舆论阵地,减少谣言滋生可能性。另外,注重新闻摄影作品有效实现价值引导,也是报道发展的一大趋势。未来,新闻摄影仍将对技术呈开放态度,为业务形态注入新的活力。 但新闻摄影也面临诸多挑战。全民摄影时代的到来,专业新闻摄影记者的图像权力逐渐被分化,他们面临更高业务标准的挑战。在众声喧哗、影像泛滥的传播语境中,新闻照片要面对包括短视频在内的强有力的竞争。在新传播格局中,新闻摄影处境尴尬,面临“媒介价值”“新闻价值”“社会价值”的三重拷问。 二 全媒体时代需要怎样的新闻照片? 面对势不可挡的传播方式之变,截至2022年已经举办65届的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荷赛)也开始转型。2022年开始荷赛基金会破天荒地调整了奖项类别,将之前沿袭的类别“突发新闻类”“自然环境类”“体育新闻类”“当代热点类”等统统取消,只简单地按形式分成四类:“单幅作品”“摄影故事组”“长期项目组”和“开放形式组”。在“开放形式组”的征稿要求上更是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开放”,可以是视频短片、交互纪录片,还可以多重曝光、拼贴照片等,这些已经与荷赛一直秉承的“新闻摄影作品绝对不可过度改变照片”的原则有违。 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无非是为了与时俱进,适应新的变化,接受更多元的表达方式。受众变了、平台变了,荷赛也跟着变了。2022年的荷赛还按作品拍摄地分成六个地区设立奖项:非洲、亚洲、欧洲、北美和中美洲、南美、东南亚和大洋洲,一共产生24位地区获奖者。做这样的改变,是为了评出更有深度和焦点的新闻照片。毕竟过去的65届荷赛,给世人留下诸多传世之作。我们还将继续观察。 从荷赛的分类改革可以清晰地看到,新闻摄影面对时代之变,其突围方向是“深度”和“创新”。四个类别里除了“单幅作品”之外,“摄影故事组”“长期项目组”都是有深度要求的,特别是“长期项目组”,要求拍摄时间必须贯穿三年或者三年以上,这个组别也是之前奖项类别里唯一保留的项目。有深度的新闻摄影项目尚可击败当下短视频时代“短平快”新闻,让专业新闻摄影师体现这个时代的价值。 2018年,美国摄影师乔治·斯坦梅茨(George Steinmetz)凭借关注中国食品问题的《喂养中国》(Feeding China)系列获得第61届荷赛当代问题类二等奖。中国的迅速发展改变了国人的饮食结构,对肉类、乳制品和加工食品的需求猛增。中国需要利用全球约12%的耕地为全球近19%的人口提供粮食。乔治·斯坦梅茨选择以中国为切入点,探究新技术和农业改革如何提供解决方案。他在持续两年拍摄完成《喂养中国》系列后,并没有停止在这个议题上的继续探索,启动了更为宏阔深远的《喂养地球》项目。 法国报道摄影师基尧姆·赫尔鲍特(Guillaume Herbaut)凭借一组持续8年(2013-2021年)完成的《乌克兰危机》获得了2022荷赛欧洲区域长期项目类大奖。这组照片涵盖了2013年时任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中止和欧盟签署政治与自由贸易协议后,乌克兰亲欧洲派在基辅展开反政府示威等事件的影像记录,邀请观众跳出当下的新闻周期,重新审视导致2022年俄乌冲突的长期历史背景,为民众认识理解当下的乌克兰局势提供了重要的背景解读。 三 风从田野来: 做一个长期影像调查者 (一)选定一块深耕的土地 在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特别需要有人沉下心来做深度内容,创作出留得住的影像。这也是为什么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长期影像调查者的原因。无论是《西湖边的一棵树》,还是关注留守儿童的《我好想爸爸妈妈》这两组曾经获得荷赛奖的作品,都是我在长期深耕的领域中自然生发出来的。也是在这些专题创作积累中,我逐渐摸索出一套适用于自己的田野调查工作方法。 我的第一步是确定田野调查点。新闻摄影记者要能站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去看问题、分析问题,研判题材的报道价值。我也有比较强的本土意识,会选择一个能以年为单位进行持续深度调查的领域,聚焦某区域、某群体、某事件等。拍摄之前,我会做一个详细的桌面调查,实地走访,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寻找选题,将大领域拆解为一个个小专题,制作系统的拍摄提纲和调查表,持续搜集信息、跟踪拍摄。 最近几年我在做乡村影像档案。做摄影记者的时候,我三天两头往乡下跑,渐渐熟悉了农村。我看到中国农村正在发生巨变,有的村庄日渐衰朽消失,有的村庄由于得到关注和投资,成为现代化新农村。这样的变化和消失,都是值得记录的。于是我有了拍摄100个中国村庄的计划,想要创建一份有体系的中国乡村影像档案。我把它称为“乡集计划”。要做好这件事情,首先要选好村庄的样本,不仅要考虑省份地区、江河水系,还要考虑历史现状、贫富差距,更要考虑民族特色及村庄大小…… 2018年我离开传统纸媒,进入高校当了摄影专业老师。有了寒暑假,我有更多时间可以投入乡村的拍摄。在参加中国文联和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办的影像记录扶贫攻坚项目时,我选择了广西百色一个叫梅林的深度贫困村作为田野调查点,用镜头记录村庄脱贫攻坚的整个进程。5年时间里一共去了10多次,拍摄的图片和文字后来结集成书《梅林村——一个深度贫困村的影像档案》。驻村期间拍摄的一些新闻照片也在媒体上广为传播,帮助梅林村解决了一些现实问题。 组照《梅林村——一个深度贫困村的脱贫影像档案》。在疫情得到缓解后,本文作者再次来到梅林村,远远看到两名小朋友很专注地玩手机,起初以为她们在玩游戏,近看才发现她们念念有词,原来正在钉钉App上语文课。她们是梅林小学四年级学生罗彩甜和罗彩妹姐妹。因为这张照片,央视新闻频道的新闻周刊、朝闻天下、新闻直播间等不同栏目滚动播放了梅林村 组照《梅林村——一个深度贫困村的脱贫影像档案》。这位靠在大石头上的梅林村年轻人,靠点击某App赚取劳务费,2个小时赚了一元钱 山里电信信号不稳定,村民与外面联系时经常需要爬到高处才能找到网络信号 村里有贫困户269户,每户都挂了脱贫户跟踪帮扶联系卡等牌子,方便村民有事联系,也显示了在规定日期里帮助村民脱贫之决心 (二)发挥专业影像调查者的优势 尽管“人人都有照相机”,新闻摄影记者对影像的控制能力更强,在田野创作中具有专业优势。相较于单幅照片对视觉冲击力的追求,深度的影像调查作品更多是平实的、直接的、耐看的,信息含量丰富,兼具文献价值与艺术价值。新闻摄影记者善于观察、捕捉隐藏信息的符号,在拍摄时更注重照片的“仪式感”,即便是简单平凡之物,也要拍出艺术美感,而往往是细节之处最为动人。 对于长期影像调查项目来说,文本记录与留存非常重要。图片说明、调查报告、口述史文本、个人手记等不可或缺。文本的翔实与否,可以用来判断田野调查工作是否扎实。真实客观、严谨准确的表述,也是在撰写相关文本时需要注意的。 2022年暑期,我在指导国家艺术基金2022年度艺术人才培训资助项目“中国大运河古桥保护摄影创作人才培养”的30名学员创作时,就特别强调要做好驻点田野调查报告文本,以“一桥一故事”的形式为古桥造像,最终形成“运河古桥文化”系列影像作品。2022年12月,“大运河古桥影像展”在浙江展览馆举办。展览现场,除了按照影像收藏级要求制作展示的摄影作品,还有大量的田野调查文本,其中有个人拍摄手记,古桥手工书,有类似制作艺术的100名当地人读天津桥相关诗作的动态视频,丰富立体地呈现了运河古桥之美。 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聚焦人物个体,更容易创作出有温度、有厚度的影像作品。新闻摄影记者可发挥采访方面的专业特长,挖掘个体故事,整理个人口述史。在调查过程中,我会注意细节信息的留存,比如拍摄对象的身份信息和经典语录。此外,将心比心,与当地人成为朋友,多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理解他们的行为。良好的沟通与交流是通往彼此内心的最好桥梁,这能帮助我理解采访对象,彼此产生共情与深度链接,激发对方的表达欲和自己的创作欲。这样的沟通与拍摄过程,让我避免那种功利化的浮光掠影式的拍摄。当然如果有条件,我也会与当地人一起进行创作,共同创建区域视觉样本。 (三)强化图编意识与传播意识 影像有自己的语言,编辑的过程就是在讲故事。过去,新闻摄影记者和图片编辑是两个独立的岗位。事实上,对一个专业的影像工作者来说,图片编辑意识和能力是必备素养。尤其是在长期影像调查项目中,解决了拍什么、怎么拍的问题,如何安排照片,讲好故事也至关重要,甚至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优质内容具有永恒的生命力,更应在传播中顺势而上。面对舆论生态一系列变革挑战,新闻摄影记者要积极入局,把握互联网传播规律,善用传播手段和新技术,将优质内容有力地推介出去。不仅可以借助官方媒体的影响力,还可以创建自媒体账号,主动掌握话语权。此外,要让更多年轻人参与进来。 我在主持《报道摄影与图片编辑》教学时,要求摄影系学生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对校区所在地的濮院时尚小镇开展影像调查,并要求及时在社交媒体发布照片。我在今日头条开设“纪实与时尚”话题,学生们在媒体平台上分享在濮院创作的见闻感受。截至2023年1月13日,这个话题有3500万阅读量。2022年12月,濮院在地艺术项目作品展导览抖音直播点赞次数8.7万,展览也吸引了人民网、光明日报、中国新闻网、澎湃新闻、浙江日报、嘉兴日报、钱江晚报、天目新闻、浙江工人日报等20多家媒体报道。 四 浙传田野派: 一场对年轻人的摄影教学实验 “青年是标志时代的最灵敏的晴雨表”,这一代年轻人的生活离互联网更近,离真实的生活更远。时代浪潮滚滚向前,当下的中国有太多东西值得用镜头记录。然而,生长于网络环境的年轻一代,互联网深刻影响着他们对于现实社会的认知,疏离感、“社恐”比比皆是。很多人的作品倾向表达自我情绪,缺少对社会现实和公共议题的关注。无论是纪实摄影作品,还是观念摄影作品,都存在表面化现象,缺少思想深度。 2018年,我正式入职浙江传媒学院,教授报道摄影和纪实摄影课。我意识到,缺少真正的发现,是新一代摄影作品的共同问题。于是我给学生上的第一课,就要求他们要做田野派。我告诉同学们,学生时代,一定要做一次真正的、像样的田野调查。他们基本都是2000年之后出生的,不是社会人,是网络人,跟社会是脱节的。但作为一个摄影师,必须要去现场。无论将来从事什么,首先要从网络人变成社会人。我要求学生深入一个村庄,花一个学期调研、拍摄。学期结束后,每个人都能形成一份关于这个村庄的影像档案。我给学生布置作业《中国人的一天》,拍摄一个普通人的一天。我要求从作品中,不仅能看到拍摄对象一天都干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看到他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濮院在地艺术项目就是我的一次摄影教学实验,也是年轻人尝试用影像探索服务本地社区的重要实践。从2018年到2022年,我为四届浙江传媒学院摄影系学生教授《报道摄影与图片编辑》课程,带他们持续入驻浙江桐乡濮院时尚小镇进行田野调查和影像创作,让同学们抽签拍摄1-100岁的濮院人,用影像讲述不同年龄的濮院人的故事。据统计,总人口约20万的濮院,外来人口约有15万人,其中年轻人超过10万。同学们以这些“濮漂”为专题展开田野调查,与这些濮院年轻人交流,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用镜头记录“濮漂”青年的生活,探索小镇留住年轻人背后的发展动因。2022年12月18日,四届学生的影像调查成果以“濮院在地艺术项目展”的方式呈现,最终完成了这场前后持续四年的影像接力赛。 濮院在地艺术项目将教学与实践结合,通过长期影像调查项目,培养学生问题意识、调查意识、本土意识,提升学生思辨能力、深入研究能力、影像控制能力。之后我也会继续“基于田野调查的影像创作”探索,培养一批脚踏实地、有研究能力的摄影师,打造中国纪实摄影田野派。 总而言之,全媒体时代,传播密码依然是内容。新闻摄影记者应扎根土地,做长期影像调查者,创作出有思想深度、有时间厚度、有审美价值和有现实意义的优秀影像作品。在眼下这样一个社会转型、经济转轨的历史时期,基于田野调查的影像作品为个体存在留痕,为现代性的多元叙事带来了新的可能性,一个个个体的故事,其实就是中国的故事,也是人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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